Whispering

朴智旻在半睡半醒间，从被子里抽出手，一手拍停恼人地响个不停的闹钟。他坐起身，抓了抓额前睡得翘成东倒西歪状的刘海。房间里的空调为了节电早已定时关闭，在一片黑暗中只有红色的电源指示灯尽忠职守地发着光。他扯开被子，穿上拖鞋，拖着脚后跟摸索到窗边拉开帘子，任由刺眼的晨光把自己叫醒。

洗漱完，嘴巴里充斥着牙膏的薄荷味道，清新的感觉又开启了一天。套上一件T恤，穿上黑色刀割牛仔裤，他提着黑色手提包就出了家门，鞋底在门外的地毯上蹭了蹭。

今天早上要和staff开例会，继续这半个月关于新专辑和演唱会的策划讨论，然后开车去跟代表打个招呼让他们关照关照新鲜出炉的师弟团，吃过午饭后回公司做练习生半期考核，自己负责的好像是A班吧，回去跟号锡再确认一下，好像有几个挺亮眼的孩子，跟健身教练约的时间可能要再看看……在上班路上，朴智旻飞速整理着自己今天的工作。随着出道时间的增长，每一天渐渐被越来越多琐碎的事情切割得支离破碎，肩膀上的责任也越来越重。

总是想着下一步要去哪儿的感觉可真不自由。

冗长的会议结束，同事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开，朴智旻用大拇指顶着眉骨和鼻梁交界的那两个小窝，想要顶碎压在脑内那些神经上累赘的昏昏沉沉。
“头很痛吗？感冒了？”今天一同出席会议的金南俊走到他身边寒暄着。
“不，可能昨天没睡好吧。”

“南俊哥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怎么会说错话。”被金南俊赶到副驾上的朴智旻抱怨道。
“你今天状态不太好啊，等下我去跟李代表谈几句就好。谨慎点没坏处。”窗外的风景随着金南俊的动作而流动起来。
车停在红灯亮起的路口，金南俊话匣子的绿灯随之亮了起来。“哎，时间过的真快，想想明年我居然也要入伍了，真是老了，到时可没人照顾鸡米妮啦。硕珍哥退伍回来之后一直都忙得很，你也别去打搅他了，号锡和我估计会一起入伍的…”
“哥，绿灯亮了。”朴智旻从金南俊开口的第一个瞬间就等待着红灯的熄灭。
前方的路开始往车底下走去，金南俊却没有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两人达成了共识般的沉默。

从代表的办公室出来，两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虽说从经纪人的羽翼下走出来去独立面对那些形形色色的冷漠面孔也有好几年了，但朴智旻依然没能习惯而显得有些笨拙，在社会的危险游戏里，规则既在明处也在暗处，他远做不到舞台上的挥洒自如。
但金南俊说，没关系，你喜欢跳舞，我不喜欢；你抗拒虚伪，我不抗拒。
除了说一声谢谢，自己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呼，李代表比上次那个林理事好应付多了。”
“还好有哥在，这种事还是南俊哥处理得好。”朴智旻说完，抬头看了看阴掉的天，自己似乎将被雨水浸透而身不由己地被染上那层晦暗而压抑的颜色。“…好像要下雨了。”
“智旻啊……”朴智旻应声转过头，看见金南俊望着前路用力抿了抿嘴唇，那是作为队长的他，不得不站在公司的立场上，向他们说些不通人情的坏消息之前常有的表情，是那个向来可靠的金南俊正在克制地表达他少有的犹豫、紧张。

“我没关系的，哥不要担心我。”他知道金南俊会小心翼翼地过问的只会是他们的事，于是利落地抛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回答，也得到预料之内的一声叹息。
“…有什么心事的话，跟哥说也可以，哥会好好听的。”
果不其然，雨滴开始打在透明的车窗上，滴答，滴答。

朴智旻翘腿坐在练习室墙边的椅子上，拿着评分表全神贯注地看着练习生们的表演。比他小上十岁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人们在音乐中倾尽全力地展示着他们的练习成果。嗯，胜晶还是有些小动作，浩贤的节奏抓的不太准，大荣的表情怎么还是像个僵尸一样僵硬…他一笔一画地在评语栏里写上自己的评价，比批改作业的小学老师还要认真。朴智旻是喜欢这份工作的，看到他们总能想起自己当练习生时很多辛苦又快乐的事情。
尽管他其实比谁都明白，痛苦不安的时刻比幸福快乐的时刻可能是不公平地多得多，只是人那天生靠不住的记忆像个骗子，将那些痛苦都洗得褪了色，变得苍白而欠缺说服力，只有幸福的笑容，被人为地一遍遍涂上不真实的鲜艳色彩。


“大家辛苦了！要继续努力哦！”和孩子们一一道别，朴智旻快步走出了练习室，掏出手机拨通健身教练的电话，他在走廊上飞速走过，和那间黑暗的工作室擦肩而过。

做完最后一组力量训练，朴智旻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觉得无比的疲倦，身体却是轻了很多，好像又比前一天放下了更多。他照旧跟教练道别，冲个澡，穿着干净的衣服走到大厦门外时，天空已经变成了深蓝色，路灯投射下苍白的光。

结束了。一股如约而至的空虚感总是在他抬头寻找可能出现的星星的时候劈头盖脸地涌向他，然后淹没他。他一个人站在门口，静静地像个傻瓜一样看着行人在自己身边来来往往，恍惚间自己像被这与他毫无牵扯的人群稀释了存在感。他选择在第一对情侣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离开。

在门外的地毯上蹭了蹭鞋底，打开家门，把脱下来的鞋塞进鞋柜，钥匙扔在鞋柜上的小篮子里，一切都如此井然有序，给人一种生活会一直如此陷入停滞的错觉。

洗完澡出来打开电视，金泰亨主演的电视剧正好在播出，朴智旻窝在沙发上带着欣慰的微笑看了起来。
真是大家都长大了呢。柾国的新歌也快出来了吧。
看着看着，朴智旻和同龄的无数倦于长篇连续剧的大叔们一样，逐渐有了困意。现在工作时间基本都在白天，让他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和柾国熬到半夜，等到眼睛干涩得向身体发出抗议，才乖乖扔掉手机去睡觉。真的不会再像以前的自己那样了。

他关掉电视，拖着脚后跟挪到自己的床边，脱了鞋，扑倒在床上，房间里没有一点光亮，只有空调的绿色电源指示灯在尽忠职守地发着光。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得到空调轻轻的送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声。

可是，脑子里面好吵。
这一天从早到晚的所有片段在朴智旻的脑海里断断续续地闪回着，他特别想拿起大脑的遥控器“啪”地关掉这些画面，但他做不到。他只好任由这些画面暂时侵占本该属于他的睡眠的时间。

早上起来的时候背上粘乎乎的，空调停的太早了，明知道自己怕冷又怕热的，节什么能。金南俊开车的时候总是说个没完，本来让他开车就不安全了。他今天在车上说了些什么？不太记得了。关上办公室的玻璃门的那个瞬间自己如释重负，但不能永远依赖别人的背后吧。练习生们青涩却个个都有潜力，再过几年是否也会大获成功呢？现在公司也成长了，他们的路算是比我们好走了一些吧。但那些时间，有成员在身边的时候，好像多大的痛苦也能忍过去。真是不喜欢运动，为了健康和身材也只能咬牙坚持了。真羡慕柾国呀，过了出道开头几年终于可以任他的性子练成肌肉猛男了。那会儿玧其哥倒是终于可以少些运动了……

朴智旻翻了个身，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被子上是他自己的味道，因为熟悉而令人安心。

而这只不过又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谎言。

我其实在想，你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为什么时至如今还要这样呢，他对自己感到无能为力。其实他很清楚记得金南俊问他的每一个字，可是他不想再在心里重复了，他比金南俊还要小心翼翼，就像对待一个一碰就碎裂的梦一样。
他知道离闵玧其回来还有七十五天，所以故意打断金南俊的话，让他不用苦苦思索该如何捏造一个回答，如何堆砌毫无修饰痕迹的释怀。
从办公室出来，在眼前的明明是金南俊高挑瘦削的背影，他却无可避免地想起闵玧其单薄瘦弱的背影和那只虽然没什么肌肉却曾牢牢地握住自己的手。
他喜欢看那些练习生们互相打闹的样子，因为那当中有两个孩子像极了年轻时依然瘦弱的闵玧其和肉乎乎的自己。
硬是下班后跑去健身，只是不想自己有太多空下来思考的时间。
每次都要在路上傻站上一会儿，因为还对下一秒钟的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譬如会不会忽然在路灯下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朴智旻把头在枕头里埋得更深，他想停下来了。
可是不行，思绪已经狂飙在回忆的路上。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你甚至不记得自己今天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想起遥远的夜晚里那个人的脸被微弱的光照亮时嘴唇上的水光。
其实他也不是个很容易入睡的人，那晚南俊的呼噜声还是吵到他了，迷迷糊糊走到客厅看到闵玧其的时候，突然觉得好想依靠在那个人身边入睡，于是就凭着这一瞬间掠过的任性撒了娇，闵玧其牵着自己的手的时候，朴智旻以为自己已经掉进了梦里，以为手心里传来的温度都是他臆想的温暖，可是嘴唇上的触感是如此真实，让他根本不愿意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在身边以后，自己入睡的时候怕热、醒来的时候怕冷的毛病都被他的体温化解了，他脖颈上的味道，让人觉得熟悉而感到安心。
你的体温曾经包围着我，陪我走入安稳、宁静、颀长的梦境。

我只是在想，你要是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吐出难以被捕捉的叹息，智旻啊，这里是真的只剩下你自己了。他闭着眼摸了摸满是皱褶的床单，毛茸茸的感觉停留在指尖，除此以外再无他物，没有一丁点属于人的温度，也许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吧。

时常怀念，偶尔留恋。缘分他任性地操控人类的相遇和离别，玩弄着我们的人生，肆意留下无法收拾的残局。

手心里曾经存在过的你的体温已经冷却，最终也会被遗忘，而后消失不见。

到了那时，我一定能再度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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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寻求温暖而紧牵着的手，我们确实曾把那称之为爱。」